我們這個時代所稀缺的精神貴族 ---《柯布自傳》

樊美筠 王治河
7/11/2018


【美】小約翰•柯布:《柯布自傳》 周邦憲譯,華文出版社,2018年。

來美國加州旅遊的人們都知道,聖地牙哥的海豚是個必看項目。然而,美國密西根偉谷大學哲學系主任勞爾(Stephen Rowe) 教授在一篇文章中卻說,他來加州只想看兩樣東西:一是柯布博士,一是聖地牙哥的海豚。在他眼裡,柯布博士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南方紳士”,系我們這個時代所稀缺的“精神貴族”。

初識柯布博士

1998年夏天,我們有幸與這位“貴族”結緣。那時我們倆與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楊深,南京大學蔡仲等其他幾位中國學者受邀參加了在克萊蒙舉行的第三屆世界懷特海大會。正是在那次大會上,大衛·格裡芬博士預言,21世紀將是懷特海的世紀。我們倆皆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應該說對西方哲學還是略有涉獵的,但彼時的我們,對懷特海哲學卻幾乎一無所知。乍然聽到格裡芬博士的這一預言,震驚之餘,也對懷特海哲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王治河恰在這一年收到克萊蒙研究生大學(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的錄取通知書,師從格裡芬博士,柯布正是格裡芬的老師。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早有天意。

從那時至今,近二十年過去了,在學習與實踐懷特海哲學的過程中,在柯老(鑒於柯布博士的德高望重,中國學者喜歡尊稱他為“柯老”)的言傳身教下,我們與柯老也結成了亦師亦友亦家人的非同尋常的情誼。

記得多年前,在克萊蒙舉行的一次中外國際學術研討會,來自祖國寶島臺灣東海大學的一位學者在接觸了柯老等過程世界的學者之後十分羡慕地對我們說:你們這裡的美國學者真是太親和了。她早年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那裡的美國教授們的待人之冷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多年後想起還心有餘悸。

確實,柯老個子不高,為人溫和,乍見之下,以為就是鄰家那位和藹的老伯。殊不知這位低調的學者原來是美國著名的過程哲學家、神學家、懷特海哲學的第三代傳人、生態經濟學家、建設性後現代主義的領軍人物與美國著名的環保領袖。他曾被推選為全球50位傑出的思想家之一,也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Gary Dorrien教授 稱為“美國20世紀最重要的兩位神學家之一”。2014年,柯布以哲學家的身份當選為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2015年,在美國過程研究中心為慶祝柯老九十大壽而舉行的宴會上,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們紛紛分享了他們多年與柯老相識相交的各種經歷,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大家的心目中,柯老一生沒有私敵,因為他十分擅長將誤解甚至敵意創造性地轉化為雙方都享受的一種積極的體驗。

柯老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思者。多年來一直從事過程哲學,後現代文化和生態文明研究,發表著作50餘部,他既是世界第一部生態哲學專著(《是否太晚?》)的作者,也是西方世界最早提出“綠色GDP”的思想家之一。

反思生態問題,批判現代經濟學

宣導文明對話和宗教對話

作為一位對現實、對人類、對自然有擔當、有關懷的思者,他對自己以哲學家身份入選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頗有不滿。2016年初,他曾對一位來訪的中國學者說道,他到是希望以神學家的身份入選。因為在美國學界,哲學家囿于分析哲學的局限,早已將現實置於視野之外,倒是神學家們敢於直面現實,嘗試尋找出一個破解現代各種困境的方案。早在1971年他就開始反思生態問題,其成果便是《是否太晚?》這部世界上第一部生態哲學的專著。按照美國北德克薩斯大學哲學系主任、《環境倫理學》雜誌主編尤 金·哈格羅夫( Eugene Hargrove)教授的考證,這是“第一本由一個哲學家獨立寫作的、以書的篇幅來討論環境倫理的專著”。在該書裡,柯布認為如果從現在開始關心我們所處的星球,也許我們還有時間來避免生態災難的發生。他那時就已經預見性地警告了生態危機的嚴重性,並提出要適當調整國家事務的優先順序以有效地回應這種挑戰。他認為,在這裡,僅僅依靠不斷日新月異的科學技術、依靠新能源的發現,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必須要有一個哲學觀念上的根本性的變革,必須要深入反思以笛卡兒為代表的基於實體概念之上、以非此即彼的二元論思維為特徵的現代西方哲學,才可能使現代性這輛瘋狂的馬車懸崖勒馬,避免災難的發生。

與此同時,他也開始反思與批判現代經濟學,其結果便是與美國著名生態經濟學家赫爾曼·達利(Herman Daly)合著了《為了共同的福祉》(1989)一書(中文版名為《21世紀生態經濟學》)。達利博士曾于1988-1994年擔任世界銀行環境部高級經濟學家,也曾被譽為“可以改變人類生活的當代100位有遠見的思想家之一”。1992年,該書因其思想有助於改善世界秩序而獲Grawemeyer大獎。其基本觀點不僅獲得環保人士的強烈支持,而且教會領袖們也願意接受它們。但在現實中,該書卻被主流經濟學家們集體無視。柯布在該書中文版序言中說:“同行經濟學家對待達利之方式,讓我開始明白他們多麼強烈地信奉現代思想。達利的觀點基本上被忽略,即使有人承認其存在,也輕蔑地不予理會,更沒有嚴肅的討論隨之而來。自然,他失去了他的學術地位,從那時起,他就被排除在經濟學系的門牆之外,被禁止教授經濟學。現代人以對思想和資訊開放而自豪,但當這些思想和資訊威脅他們學科之假定時,這種開放性就消失了。”

柯布認為現代西方經濟學是基於極端個人主義之上的,它已經給整個星球帶來了嚴重的危機,他追問:這種永無止境的增長是否是必需的?他指出:“經濟學家們已將我們帶入了可怕的境地。……那些被視為‘專家’之人,繼續在其領域誤導那些跟隨他們之人。看到心地善良之人,想做正確之事之人,是怎樣求助於這些專家,聽從他們的建議,真令人痛苦。” 然而,這裡是否有一種替代方案?柯布與達利的答案是肯定的。這個方案就是生態經濟學的新範式。

1981年,柯布與澳大利亞的生態生物學家查理斯·伯奇合著了《生命的解放》一書,該書中文版由曾在克萊蒙訪過學的復旦大學鄒施鵬教授和麻曉晴女士擔綱翻譯,在楊虛傑主編和田松教授的大力幫助下於2015年由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在該書中,兩位作者向多年來佔據主流地位的機械主義的生物模式(biological model of mechanism)發起了挑戰,提出用“生態模式”(ecological model)來取而代之。他們認為,這種生態模式不僅破除了有生命的與非生命之間的藩籬,也破除了有機體與其環境之間的藩籬。他們也強調,物種的進化離不開其環境的作用(A species co-evolveswith its environment),因此,在進化過程中,智慧的意圖(intelligent purpose )扮演著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

除了生態經濟學和生態生物學領域的傑出建樹,柯老還是西方世界宣導文明對話和宗教對話的先行者。與哈佛大學的亨廷頓熱衷“文明的衝突”不同,柯老則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就積極推進“文明的對話”,他認為不同文化、不同宗教均各有其優點、各有其長處,均值得學習。在與日本著名佛教學者阿部正雄對話的基礎上,他撰寫了一系列東西方宗教對話的著述,其中《超越對話:走向佛教基督教的相互轉化》一書已成為西方世界研究宗教和文明對話的經典性著作。書中他不僅力倡向他者學習的開放心態,而且創造性地提出一種新的對話模式,即走向彼此轉化的對話模式,這種對話模式超越了傳統的排他模式、相容模式、多元模式,將對話引向了一種推陳出新創造性轉化的健康大道。此書為他在國際上贏得很高的聲譽。也正是出於對其他文化和宗教本真的尊重,柯布長期以來一直反對向其他國家或文明傳教。

鍾情懷特海過程哲學

柯布博士上述的研究成果無一不有賴於懷特海的過程哲學。不僅《是否太晚?》一書,就是《生命的解放》一書也是基於懷特海的機體主義之上來重新反思現代生物學的。在該書中文版序言中,柯布說:“伯奇屬於一個很小的人群:服膺懷特海哲學的生物學家。” 而《21世紀生態經濟學》“整本書中所採取的方法都是基於懷特海的”。

那麼以柯布的眼光,在20世紀眾多的思想大家中為什麼單單鍾情懷特海呢?在著名的《為什麼選擇懷特海?》(Why Whitehead?)一書中,柯布給出了他的理由:“我之所以在20世紀的所有著作家和思想家中惟獨選擇懷特海,主要是因為他最接近於提供出一種綜合性的洞察力,這種洞察力是世界克服這個世紀所面臨的嚴峻挑戰所普遍需要的,” “我已經表達了兩個基本判斷。一是世界需要某種綜合思維,這種思維已經越來越罕見。二是懷特海對源於20世紀的這種綜合提供了最有希望的著述。”

柯老不僅是一位思者,更是一位行者。1971年,他與萊維斯·福特(Lewis Ford)合作創辦了《過程研究》(Process Studies)雜誌; 1972年,柯布與同事們組織召開了全球第一個有關生態災難的學術會議(“Alternatives to Catastrophe”)。正是在此次會議上,赫爾曼·達利提出了穩態經濟概念,保羅·索拉裡提出了生態建築作為替代方案。1973年,柯布與大衛·格裡芬一起建立了過程研究中心(The Center for Process Studies),使克萊蒙成為世界研究懷特海過程思想的中心。1990年,柯布退休,成為榮休教授。

將學問與生命打成一片的人

退休後,柯布博士似乎更忙了,不僅著述不綴,而且身體力行,不知疲倦地為建設生態文明鼓與呼。2004年,他創立了中美後現代發展研究院並親自擔任第一任院長。2015年,柯布博士更是傾其所有,罄家辦會,舉辦了舉世矚目的生態文明國際大會,來自30多個國家的2000余名研究生態文明的專家學者和環保主義者包括200余名中國代表參加了此次盛會。他在“讓我們一起為建設生態文明而奮鬥”一文中說,“我的使命就是將人類從自我毀滅中拯救出來。不久之前,我還認為我只對美國人民負有使命。不管成功與否,我都將努力在美國促進生態文明。但如果我們在中國也能起到一點作用,那我也很高興把我的使命延伸到中國。”

柯布畢生踐履知行合一的理念,是個真正意義上“將學問與生命打成一片的人。”學問上,柯老研究與宣導生態文明,生活中他追求的就是一種簡單至極的綠色生活方式。為了支持過程研究,柯老賣掉了他的祖傳豪宅,一開始租住在老人院的兩居室中,夫人過世後,則租住在一居斗室中。雖然身為美國國家人文與科學院院士,他的生活卻異常的簡樸,他已經25年沒有買過新衣服了。他眼睛做白內障手術,術後樊美筠載他回家,因為已過飯點,遂問他中午吃什麼?他說有昨天吃剩的速食麵。美筠說“那怎麼能吃呢”?他滿不在乎地回答:“沒問題,我可以吃”。雖是剛做完手術,雖是剩飯,但他認為每粒糧食都是神聖的。儘管如此,他認為他還做得不夠,現在他已經開始向素食主義者轉變。

柯布博士與中國的不解之緣

柯布博士似乎與中國有不解之緣。他的父母原計劃是去中國的,結果由於中國正值內戰,所以滯留在日本長達數十年。要不然的話,柯布也許就會出生在中國,在中國接受早期教育,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呢。可惜歷史從不會有“如果”一說。

不過,柯布常常開玩笑說,他猜測他也許見過前中國國家榮譽主席宋慶齡女士哩。根據是他母親曾經是宋慶齡女士的大學同窗好友。20世紀20年代的時候,宋夫人訪問日本,其間也拜訪了柯老的母親,那時柯布剛出生。他說,兩位大學好友久別重逢,柯夫人肯定要抱著剛出生的小兒子向客人“秀”一下。當然,伊人已逝,此事不可查考。可以查考的是,宋夫人確實有信件給柯夫人,2014年10月,當柯布博士訪問中國時,將宋夫人的此信原件捐獻給了北京宋慶齡博物館。據說,這是該博物館收到的第一封英文原件信。

言歸正傳。柯布博士與中國的結緣更多的是思想上的。作為懷特海哲學的再傳弟子,柯布博士接受了其祖師爺懷特海對傳統的厚道態度。確實,與現代啟蒙思想家把傳統視為可以隨意拋棄的垃圾相左,傳統被懷特海視為一個民族魂魄之所系,是一個民族的根,它使一個民族具有某種歸屬感。在懷特海那裡,尊重傳統不僅是誠實厚道的表現,也是富有智慧的表現。因為傳統是我們參與世界的寶貴資源,是我們帶給世界的寶貴禮物。這也就解釋了懷特海對中國五四啟蒙運動的標杆人物胡適的不滿。據賀麟先生回憶,當胡適拜訪懷特海時,懷特海對主張全盤西化的胡適相當不滿,認為這其實是在使中國“美國化”,讓中國人成為“20世紀的美國人”。

反對中國西化,

提出生態文明的希望在中國

長期以來,柯老都在嚴厲地批判美國的帝國主義,現在更是對資本主義制度徹底失望。他曾在一封公開信中說道,我們“已經不太相信中央情報局操縱下的標準新聞,我們一般會多看看多聽聽。我們倆(指他與格裡芬---作者注)是美國帝國主義的強力反對派,對中國的支持在某種程度上代表我們對限制美國權利肆意氾濫全球的支持。在我看來,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沒有希望。還在克林頓的第一個總統任期我就加入了綠黨。此次總統選舉(指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我也把票投給了綠黨。希拉蕊·克林頓一直在煽動對俄國和中國的仇恨,那會導致一場核戰爭。川普的勝利意味著美國將支持對環境的剝削和掠奪,那將把世界引向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

所以,柯老一再告誡中國不能模仿美國,強烈反對中國西化,他一直對中國傳統智慧寄予很高的希望,並提出“生態文明的希望在中國”這一著名論點。他多次強調:“直接進入生態文明的發展抉擇,帶給中國一個千載難逢的偉大機會。這個機會是中國獨有的領導世界的機會。抓住這個機會,將選擇生;重複西方的錯誤,將西方工業化模式強加給農村,則是選擇死。我懇求你們:請選擇生!請抓住直接進入生態文明這一千載難逢的偉大歷史機遇。”

這也是為什麼已屆耋耄之年的柯布博士,十餘年來幾乎每年都不遠萬里飛往中國,如到北京參加“鄉村文明論壇“(2014),到浙江安吉參加生態村剪綵(2015),飛貴州黔東南參加有機州大會(2016),親赴苗寨的田間鼓勵村民種有機作物等,不知老之將至地為生態文明鼓與呼。洛杉磯飛北京要十多個小時,我們要給他買商務艙或頭等艙,他說“省點吧!”我們心疼老人,堅持要給他買,他最後居然說你們要給我買,我就不去了。無奈之下,我們找到一個折中辦法,多花100多美金,給他買了個“長腿”,就是經濟艙第一排,那樣腿可以徹底伸開。老人接受了這個方案。就這樣,到了北京腿還是腫了,後來還是安金磊老師找到一個著名的道醫給老人推拿了一下才好些。

柯布博士關於中國應該引領世界生態文明的思想已經引起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的重視。最近,新華社記者對柯布博士做了報導。習近平主席親自對報導做了批示,希望有關方面予以重視,已經引起社會各界較多關注。

環保部長陳吉甯不久前在京做“十二五”生態環境保護成就報告時曾專門引述了柯布博士的觀點。 2015年10月27日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姜春雲在京親切接見了柯布博士,對柯布博士及其中美後現代發展研究院在世界範圍推動生態文明的努力給予了高度的讚揚。柯布博士因此成為中國生態文明研究與促進會唯一的一個外籍專家顧問。

《孟子·盡心下》有一段話用來描述柯老非常貼切,即“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柯老因其知行合一的風範,化己、化人、化世界,幾瑧“聖人”之境。按照中國企業家扶貧基金會理事長王平女士對柯老的評價,柯老的一生可以說是“學術求真的一生,問題求解的一生,知行合一的一生。”此言我們還沒有轉達給柯老,老人要知道了估計一定又會說:嘿,俺還在世呢!因為在許多慶祝的場合如80大壽,88大壽,90大壽,面對人們的賀辭,柯老總喜歡說:行,這下我的“悼辭”也有了。這樣一位影響深遠的思者與行者,親述其心路歷程,使我們得以一窺大師是如何形成的,得以理解何謂真正的高貴,從而覺悟到自身的責任,使文明有機會得以轉型,人類何其幸也,星球何其幸也!

譯者周邦憲先生是我們所敬重的一位嚴肅認真的譯者。多年來,他以一種勇猛精進的精神矢志於過程哲學著作的翻譯工作,翻譯過程哲學著作於他是一件幾瑧神聖的志業。他曾親臨克萊蒙,親炙大師,直面柯老的風采,見證了柯老的思與行,如此獨特的經歷,增加了他譯文的可信度。這裡向邦憲先生表示最誠摯的謝意與敬意!

北京華文出版社獨具慧眼,發現了《柯布自傳》的價值,並以最快的速度使此書的中文版得以面世,惠及四方。這是要特別提出感謝的。責任編輯胡慧華博士為此書的順利出版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顯然是用心在編書。在這個日漸浮躁的世界上,還有如此擁有人文情懷之人,實屬難得。我們唯有送上我們的欽佩與感激。

還是那句我們所服膺的老話:高尚的靈魂都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