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抓狂記
7/13/2015


正忙著唸一本瑞典的偵探小說龍紋身的女孩,作者文筆簡潔有力很有北歐的清冷,敘事乾淨不拖泥帶水,犯罪情節冷血殘酷。爬上床,半夜12點過後,卻接到聽來陰森恐怖的電話,響聲不停,只好硬著頭皮接,竟然是院長來尋問免疫球蛋白(IVIG)EB病毒的使用劑量。病人是79歲的榮民,三月前還可以扛20公斤重的市場搬運工,這幾個月來卻連起床都很難,全身淋巴腫,脾臟很大,所有檢查都指向非癌症,但確定診斷卻一籌莫展。住院醫師陳景祥向院長討救兵,院長很有福爾摩斯辦案的精神,最後答案揭曉是一種叫EBV病毒,來勢洶洶,霸佔全身淋巴結,擾亂所有免疫機制,本來專門對付外來敵人的淋巴細胞,竟然將自己的紅血球與血小板當成水果點心,大快朵頤咬成碎片,於是病人的腎臟衰竭、出血、呼吸喘急,於是插管住進了加護病房。這疾病,醫院沒有人有照顧的經驗。依教科書上所寫,這種疾病很少,但多發生在小孩,大人是更少了。而且死亡率很高。

電話中,院長提到,他建議使用免疫球蛋白,結果年輕主治醫師聽從另外一位醫師的建議選用類固醇,原因是類固醇便宜健保局有給付;免疫球蛋白要自費,價錢高達40-50萬,療效也不確定。但院長生氣當初原主治醫師是會診他,免疫球蛋白是他的建議用藥,主治醫師雖有否決權,也應該跟他討論,而不是聽從一位路邊會診(curbside consult )者的意見。現在半夜,病人已經住進加護病房,臨床醫師還是沒有投予免疫球蛋白。於是院長打電話問免疫球蛋白的給藥劑量。我告訴院長,免疫球蛋白的費用高達40萬,且不在建保給付的範圍。院長說:「錢,他會想辦法。」也呈述這種疾病的罕見性與高死亡率,但他自信是少數有這方面經驗的專家。接著加護病房的主治醫師打電話問我免疫球蛋白給藥劑量與方法,同時連聲道歉,我交代劑量與臨床注射給藥時,需要注意的事項。事情忙完,已是睡眼惺忪。

在前天下午的病房裡,院長已大發雷霆,向這位一位稚氣未脫的年輕主治醫師說:「如果今天你在美國Duke大學醫院,馬上就會被革職。」院長的情緒四處亂射,也波及在旁的內科主任崋皇道醫師,他只是看一位需要心臟照會的病人,也無緣無故被數落了一番說他該好好管他下面的人,一堆人當場是驚慌失措,心情沮喪。

隔天星期六上班,在加護病房,病人呼吸衰竭,插管用上呼吸器。陳偉挺醫師滿臉沉重,住院醫師陳景祥覺得自己對不起陳偉挺學長,讓學長挨院長罵,因為陳偉挺醫師不過是代班的醫師,原主治醫師周末到北京去聽五百的演唱會。所以許多事情,他還在狀況外。事實上,大家都有查過EB病毒引起淋巴腫大,血球吞噬現象,治療都屬於個案報告,院長建議的免疫球蛋白(IVIG),文獻上,也認為沒有清楚的好處,也止於院長的過去使用經驗。我當下覺得院長的脾氣發的沒道理,而且對大家也太嚴苛了。我拿起電話請總機幫我接院長的電話,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給院長打電話。院長在院外,不在醫院裡面。我向院長陳述,他不應該對我們這樣兇。這些人向來都是努力認真的人。

院長很生氣的說:「他們從不溝通。你對我的處理有意見,都還來質問我。但他們呢?

我答:「不會阿!醫師都會與我們溝通。」

院長更生氣了說:「他也只與你們溝通,但從不與我溝通。」

我直接問院長願不願意原諒他們?

想不到這位平常溫和謙恭,很沉得住氣的老先生竟然答:「不,我不要原諒。」
甚麼? 不會吧!我想禍還闖得真大,再問:「如果向你道歉了呢?
院長激動地答 :「不要。除非他真的,真心懊悔。我考慮。我平常就是對你們太好,給你們太多自由與放任。我再也不要這樣對你們。」我想再談無益,就掛了電話了。我從沒看過院長這麼生氣,看來禍闖得不小,難以收拾。不久,院長竟然從家裡,特地來了加護病房,現場氣氛凝重。要求住院醫師每天3次向他報告病情進展,重申他對治療的想法。

下班後,我寫信給同事,說服他要去向院長道歉,同時要處理院長的情緒。不論對錯,院長向來是言行一致,也是和善、寬厚、正派的人。我覺得他快變成莎士比亞筆下的李爾王,年輕人與長輩的衝突,通常會採取逃避,或裝著沒事發生一樣,但從此心裡有疙瘩。別逼院長變成剛愎自負且會釀成悲劇的李爾王。將來對我們大家都沒好處。

接續,院長並沒有從此撒手不管此事。反而很有紀律地負責到底。每天早晚親自去加護病房探視,指示相關檢查與追蹤病情。原本主治醫師也回來接手照顧這位病人。但陳偉挺醫師還是每天看病人,主動晚上寫e-mail向院長報告病人的疾病進展與變化,但也一邊懷疑這樣貴重的用藥,能換得甚麼?病況依然膠著,非常不樂觀。ㄧ天,當醫師寫完病人的當天病摘 e-mail給院長,正準備上床睡覺。院長打了電話,問他病人重了10幾公斤,應該拍張胸部X光,確定沒有肺積水。問他是否在半夜12點以前可以完成這項任務?他只好起床穿衣,晚上11點從宿舍奔跑到醫院開立X光醫囑,發現院長同時也打電話進加護病房,已請值班主治醫師幫病人照一張X光片。他等X光片報告後,做了處理,再回報院長,也過了午夜。

病人的病情毫無進展,院長在加護病房遇見我在病床邊計算病人藥物劑量。兩人討論了一下病情,突然院長問我說:「你信上帝嗎?」我答說:「是啊,有甚麼問題?」

院長說:「可以拜託你嗎? 為他,請你向上帝祈禱。」我說:「 好。」院長走到加護病房門口,突然又轉回頭,怕我忘記,再叮嚀一次說,拜託你了。我在晚禱時,覺得依過去的經驗,這種禱告被蒙垂聽或應允的機會太低了,只是徒增自己禱告的失敗率。於是我說:「上帝,祢聽好。祢要求我們在人世間的作為,也就是要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與神同行。(彌迦書六:8。院長救治這位已經79歲,還在菜市場搬運果菜賺錢過生活的老人。並沒有因為他這種卑微身分就放棄救助,而且還憐憫他的貧窮,給他極貴重的醫療,每天探望。當病情沒有起色,人的努力已達盡頭,他也很謙卑地,尋求祢的醫治。院長的行為完全符合祢對人的期望。上帝!祢自己看著辦,要救或不救?」這不算是禱告,因為我負不了責任。不過,上帝向來喜歡人與祂辯論與挑戰。

幾天後,病情竟奇蹟式地開始慢慢轉好,經過長久一段時間醫護人員的悉心照顧下,病人終於在端午節出院過節。陳偉挺醫師在一次與我閒聊中提及,他對院長的觀察。院長每天都要我們好好照顧病人,當他真下海來照顧時。他依然是言行非常一致,自律甚嚴。在公事繁忙中,依然願意每日親自指揮戰局,而病人也不過是陌生人,真有一點關係,也不過是被照會的病人。事後,院長常常提及與醫師這次一起照顧這麼困難病人的美好經驗。看來他已經忘了當初,對我們這群人沒按他所堅持的治療,所引起的軒然大怒與搞得大家心情雞飛狗跳的亂象。

一天院長在病房走道上遇到我,向我說:「謝謝你的禱告。」我答:「不是我祈禱有效,我不過跟上帝講,你沒有瞧不起一位素昧平生的老榮民,不計醫療成本,伸手救助一位窮人。你確實很疼愛病人,我只給上帝結論。你所做的,與上帝天天向我們耳提面命的事ㄧ樣。至於上帝要不要幫忙?上帝自己看著辦。」院長聽了之後說︰「我確實疼愛病人。」又問,為什麼你可以這樣(沒禮貌)禱告?
我答:我又不是第一個,約伯記裡的約伯禱告更誇張。他所遭受的苦難,全無來由,但所有的朋友認為他必然做了許多壞事,今日才落得如此下場。約伯為自己說了這樣的話︰「願那敵對我的人所寫的告狀詞在我這裡,我必帶在肩上,又綁在頭上為冠冕。然後我要像君王一樣走到上帝面前。告訴上帝我若奪取田地,讓地向我喊冤,黎溝一起哭泣;我若吃地的出產不給價值,或叫原地主喪命;願這地長蒺藜代替麥子,長惡草代替大麥。上帝,我的話說完了。」
我是鼠輩,不敢像約伯這樣大膽向上帝說話,因為向來常做錯事。院長說他自己查考閱讀過聖經的約伯記,為什麼從沒印象有唸過這段?

心想: 我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