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與哲學家


詩人與哲學家

文/張曉風

一件事使人驚奇,為什麼桂冠只戴在少數人的頭上?為什麼哲士的名目只有少數人贏得?

每當花晨月夕,哪一個少年不曾一度是詩人呢?每當靜夜驚起,每一個中年人都是哲學家。

讚歎、驚服,是詩人之始。思索和迷惘,是哲學家之終。這些情緒,其實不也就是我們常人的情緒嗎?所不同的是,當那些美好的花瓣在我們眼前綻開,那些蕭颯的秋風四面襲至,我們大多數的人只能在訝異中間緘默∼因為,我們不善以人間的字彙來形容自然。而當生老病死在我們眼前排演,當人類的悲喜劇在我們自身演出,我們雖有萬千種感悟,卻無法用深奧的名詞宣之於口。

因此,我們不曾被目為詩人,也不曾被尊為哲學家∼但就本質而言,人人都可能比詩人更詩人,比哲學家更哲學家。人人都曾有過詩人(表現生命)的熱忱,人人也都有過哲學家(探索生命)的虔誠。

我們可能不夠聰明,所以沒有詩人和哲學家的成就,但既然擁有生命,便不可能對自己的生命絕對漠然。

只是,不漠然又如何呢?我們對生命了解得如此之少,往往追尋的過程不但不能使我們豁然貫通,反而使我們愈加感到迷離的痛苦。醫學院的學生執著解剖刀,在屍體中研究人類的生命,而心理學家以飼養在籠中的白鼠解釋人類的行為∼人竟不能解釋自己的生命,人的研究一直離開生命的主題極其遙遠。

其實,哪一部稍微複雜的機器在出廠時不需要附有說明書呢?為什麼獨有人類是那樣愚昧地在造物之外俯首茫然面對那些細小的零件呢?人類最重大的難題並不在(換心)(換腎),而是在於去了解當心臟和腎臟行使功用時,它們是為著一個怎樣美麗的意義去工作的!

有些人喜歡用顯微鏡去觀察一片葉子,有些人用肉眼去細看木頭的年輪,但真正去認識一棵樹卻必須從枝葉到根本,從過往的清風到枝幹的神韻都注意到。同樣地,當我們正視生命時,如果僅僅只從細微末節著眼,便是對自己生命的一種侮蔑。

當流浪的乞丐在衿底找到藏珠,當迷惘的人們在氨基酸之外得悉不朽的靈魂,我們才算知道自己正確的身份,我們的詩和我們的哲學才開始有其內涵。

願我們永遠保持詩人和哲學家的氣質,因為這是我們生活在精神污染的世界上唯一的自守之道。更願我們對生命的熱愛能進而成為對生命的洞澈∼這一切並非不可能,如果我們能越過生死,越過世界去面對一種更高貴的存在。